星期一, 8月 07, 2006

老朱 I




老朱不止一次向我說他不想活了。

我說老朱啊老朱,都活了大半輩子,好歹也應該活下去,不然會讓親戚朋友傷心失望的。老朱回應說大半輩子又怎麼樣?你沒有經歷過最痛苦的日子,是不會了解最深刻的痛。那段日子裡,像是凌遲般,使命日子把你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直到差不多把肉割盡,才想想要不要把你剖腹斷首。老朱嚥一下口水,忽然神氣的說:老子這條命,算是還給老天爺好了!

我嘆了一口氣,向老朱說,那總得要向你老婆說一聲吧。老朱搔一搔後腦──那是他想東西時的小動作──然後說:來,我們立即去!

老朱的家在一個老舊公共屋村的頂層單位,聽老朱說:那是我們靠拳頭換回來的。說起來有點誇張,但事實上,老朱習慣把每一樣事都說得十分嚴重似的。比方說到茶樓吃點心,遇到他認為好吃的,就要把他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拉過來吃,說是甚麼天上有地下無的人間美味。朋友吃過後覺得不怎麼,向老朱說了句:也沒甚麼嘛。老朱就立即揪住人家的衣領就要打架,結果人家都怕了他。他是那種非要人家應同他意見的人。

說回老朱那個單位。按照他的說法,他爸爸一家原本是大陸偷渡過來,在國內是個體育教師,來港後只好寄居在親戚那家小木屋。那年木屋區大火,原本每一戶都可以安排遷移到公屋去,但老朱他爸只是寄住在那間木屋──那間木房子是他的一位表叔的。結果政府不算他們家是正式居民,不准登記。朱老爸急起來,揪著那位登記先生揮了幾拳,把人家門牙也打破了,人家才「批准」他們家可以登記──當然,這又是老朱告訴我知道的。就這麼看來,老朱可算是遺傳了朱爸爸的真傳。

老朱爸爸「上樓」後不久就去世了,剩下老朱一個人。原本他還應該有個媽媽在生的──他媽媽生下老朱不久就去世了,好像是產後抑鬱症之類的病,當時根本沒有人認為這是一種病症,家裡以為她神經兮兮的,朱爸的媽──也就是老朱的祖母──甚至認為她兒子找了個女魔頭,請了道士來闢邪。想當然,朱爸的妻子的病情就只有愈來愈嚴重了。到老朱滿月的時候,朱媽把自己挷了塊石頭,連人帶石就在老家旁邊的一條橋上跳下去。那條橋本來有一個好名字,叫作姻緣橋,後來的人忌諱,就叫它做「那座橋」,又稱呼老朱作「那個兒子」。但不知為何,村民一直都找不到老朱他媽的屍體,直至差不多一個多月後才在三十公里外李春澤家前的一頭井裡內找到。

聽人說人生最大的成就是,不需要明明白白道出一個人的背景,因為:剩下的,就已成為眾所周知的歷史。對一個人最大的讚美,就是你的個人經歷構成了歷史的主體。老朱成長的經歷就是一部小歷史,不過,那是一部平民百姓微不足道的小個案,沒有人會有興趣研究他,除了一個人,那就是老朱自己。

六十代是老朱的成長期,中三畢業過後,他透過親戚朋友介紹進了一間電鍍廠工作。那是香港工業的黃金時期,沒有人想要回去大陸發展,因為大家都是從那裡千方百計跑出來的。做了差不多三年,老朱儲了一筆小錢,跟老闆的小姨結了婚,原本就是平常不過的事情:成長、工作、結婚、生兒,絕對沒有甚麼好談的,但因為發生了一件小事,讓老朱的一生完全的改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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